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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第1页）

眼前的台城暮色渐降，千万灯火，晕在秋夜滂沱的雨雾中。

天色是混沌的，她跪在幢幢宫门外，形容憔悴，双目黯然，抖动的身躯那么单薄，像一片被风吹打的残瓣。大雨笼没了她的面孔，仿佛从极深的寰宇中倾出滔滔之水，冲刷着魂魄。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宫门“吱”一声开了，走出个拱腰驼背的老宦官。

她不假思索地一把扯住他：“中贵人，求你通禀一声，妾要面见陛下。”

她刚一触到那宦官的衣角，他就厌恶地退了步，嘴角搐着冷道：“公主请回，陛下早就歇息了，有话等明个再说也不迟。”

“妾的夫君命在旦夕，请你务必通传一声！”晋陵压低身段，晦涩的声音已带了哽咽。

那宦官却铁了心肠，不为所动：“公主莫要为难奴婢，太尉早已下令，将各宫掖门戒严，这时辰已经下钥了，除非有陛下的亲手谕令，否则决不能开。”

晋陵摇摇头，冷道：“陛下寒暑不分，何时学会援笔立就了？你们今日为虎作伥，来日自有报应。”台城此时门户紧闭，她绕开禁卫，亲自步行至东宫西侧的廷尉府，夜雾茫茫，冷雨覆地，走到平昌门时，两襟衣袖均以湿透，雨顺着风都打在她脸上，透过凄风迷雾，眼前的一切早已混沌。

“站住！”手持长戬的侍卫挡住去路，喝问道，“何人擅闯禁地？”

晋陵还未出声，身边的女官扬手就是一巴掌：“放肆，殿下在此，你也敢拦！”

那侍卫吃了一惊，只是站着不动。晋陵道：“今夜是谁值勤？”

“是……掌刑狱的谢参军。”

谢晦？她微微失神，猛然推开那侍卫，急忙就往前走，一颗心快窜出了嗓子眼，一地淤泥，又滑又粘，此时也顾不得了。天牢就设在廷尉府中，因紧邻宫殿，为了防祸起肘腋，内墙都坚固高大，俨然一派垒壁森严的皇家风范。城上四面列观，十步一睥睨，百步一楼橹，屋台上设有漏鼓，朱桁于堑，以为御路，连庑函荫，墉比广榭。

牢里黑漆漆的，地上又脏又湿，有些地方还长了青苔出来。推开铁栏，一阵阴气自幽深中扑面而来，顺着台阶下去，过道又狭又窄，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墙上赭红色的壁画，已经剥落了差不多。

两个狱卒在前头引路，晋陵跟在后面，想着他那样干净惯的人如何忍受得了这番待遇。跟着狱卒走到尽头，才被引进间暗室。那人下开锁子道：“因谢仆射是重犯，要如此看押，您见谅。”

晋陵站在门外，忽然停了那么一刻，她不是不想看，是真的怕了，不知越过眼前这道门槛，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她缓缓走进，在灰暗中看见铁栏后面坐着的人影，脚下每一步，都迈得刻骨铭心。

“益寿。”她动了动唇，看他枯槁的两手上还栓着铁链，心就如万蚁噬过。风吹竹叶，沙沙地细声，这屋里静了良久，他的目光方才移到她身上，眼眸流转出冷而倦的光。她膝下一软，用尽此生全部力气，方跪倒在他身前。谢混弯了唇角，修长的手指抚着她湿乱的发，扬起一抹冷淡的笑。

“还来干什么？”他哑着声音，打破了连日来沉闷的气氛。她握着他的手，不由泪如雨下，便将脸埋进他掌心里，黯然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得逞，便是不惜这身家，也要救你出去。”

谢混自顾自地笑起来：“别费事了，那些人深谋算计，布下天罗地网，誓要置我死地，你一介女流，不是他们的对手。从落桑洲兵败起，我就预料到，总会有这一天。”他的声音淡静柔长，没有一丝情绪，像在说不相干的事。

她阖眼，只觉势穷望绝，千言万语再不能出口。谢混将脸依偎过去，埋在她颈间不语。抱慰一阵，就低声道：“走到今天，是我害了你。”听出话中隐藏的丧气，她知再无转圜的余地，索性伏在他胸口啜泣，冰凉黏滑的泪渗透衣襟，绽开了一大滩苦涩。谢混心中翻江倒海，手臂猛然用力一拖，竟是毫不顾惜了。他炙热的唇摩蹭着她的脸颊，低声道：“听我的，如今不是逞强的时候，刘藩才从广陵朝见，就被逮捕下狱，可恨我百密一疏，好好一场戏，竟让几个小卒演砸了。若料的不错，他们今夜必会动手，我死后诸事变样，你孀居之身不便出头，可将家事委予弘微，生业田畴全交付给他。这孩子老实，是个厚道之人，有他照看你们母子，我死亦瞑目矣。”

他顿了半晌，接着说：“你我患难一场，中道永诀，原是我的错。待服阕后，你若愿意改节，也不必顾我，再寻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这辈子终究是我欠你的，你若恨我，来世再来找我吧。”她听了，浑身剧颤，又是撕心的痛，一下子埋头在他怀里，放声哭起来。他亦知这是今生最后的温存，微一用力，便与她十指相扣。

这壁厢正生离死别，突然听见铁链的叮当声，刘裕等人从暗门走进来。谢混立刻警惕的抬头，等看清暗影里的谢晦、刘穆之，旋即沉了脸。

刘裕袖着双手，面带得意，道：“想不到这小小监牢里，倒是不寂寞，谢仆射才来几个时辰，就有夫人陪着解闷，此等艳福，羡煞旁人了。”

谢混凝目冷视，道：“明公夤夜大驾光临，不会只为了偷听闲话罢？”

刘裕笑道：“仆射莫多心，我只是看公主可怜，生了恻隐之心，料想你这一去，空闺旷怨，佳人委实寂寞，故而思前想后，给公主找了个好去处。”

晋陵听了浑身一颤，切齿道：“太尉这话何意，本殿岂容你来消遣？来得正好，我正有话问你，仆射身犯何罪，拿不出证据，倒要治你欺君矫诏之罪！”

刘穆之冷冷一哂：“他与刘毅、郗僧施暗中勾结，图谋分割荆州，试问朝中上下，谁还肯再容一个桓玄？”

“你们有何凭据？”

刘裕从袖中抽出一叠奏本：“往来书信尽数在此，不信可以验看。何常侍，念。”

何常侍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绢，摊开来，大声宣读：“制诏，刘毅傲狠凶戾，履霜日久，中间覆败，宜即显戮。晋法含弘，复蒙宠授。曾不思愆内讼，怨望滋甚。赖宰辅藏疾，特加遵养，遂复推毂陕西，宠荣隆泰，庶能洗心感遇，革音改意。而长恶不悛，志为奸宄，陵上虐下，纵逸无度。既解督任，江州非复所统，而辄徙兵众，略取军资。驱斥旧戍，厚树亲党。西府二局，文武盈万，悉皆割留，曾无片言。肆心恣欲，罔顾□□。又与从弟藩远相影响，招聚剽狡，缮甲阻兵，外托省疾，实规伺隙，同恶相济，图会荆郢。尚书左仆射谢混凭藉世资，超蒙殊遇，而轻佻躁脱，职为乱阶，扇动内外，连谋万里，是而可忍，孰不可怀，特赐二人鸩酒一卮，以谢皇恩！”

刘穆之拎起那份诏书，道：“殿下仔细看看，这上头还盖着陛下的玺印。”

晋陵蹙起秀眉，正要说话，谢混先冷诮地一笑，继而恨道：“‘凭藉世资，超蒙殊遇’，谢氏满门忠烈，辟土保疆，只孙恩之乱就死丧百余人，我父兄皆为国捐躯。敢问诸公，你们谁能做到？‘扇动内外，连谋万里’，我不触王法，谋的什么反，不是谢家百计周旋，苦苦撑着，大晋早没有今日，这朝廷早就不复存亡了！”

谢晦一把伸臂拦住了他，不容他再说下去。

刘敬宣也看不下去，生怕真惹出祸来，忙劝解道：“益寿，刘毅已成定局，你又何必跟他陪葬？太尉已发话了，只要你弃暗投明，念在北府旧情上，尽可既往不咎，你得赶快拿个主意！”

谢混微眯了眼睛：“嗬，太尉下令，谢混岂敢不从，天道不显，我死则死矣，何惜此命？”

谢晦急道：“叔父，现今不是逞强的时候，你……”

谢混一把揪起他领襟，冷笑起来：“你当我真是瞎子么？那诏书上的笔法与你的一模一样，天下哪有这等巧事。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你自当最清楚！如今翅膀硬了，倒学会拿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自家人，其志不修，其心不正，文靖泉下有知，你有何面目去见先人？枉费你聪明一世，白用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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