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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初并没有那么绝望。前年年底,我隐约知道爸爸的公司——辰康科技有限公司陷入了债务危机,但并没有太当回事。因为靠画画的收入,我已经可以完全经济独立,甚至毕业以后可以自己掏钱出国进修,不再依赖长辈。但年底我收到了法院通知书,得知自己被追加为执行人,情况就越来越糟了。
我被追加的原因是我是辰康的股东,六年前公司注资了1.2亿的项目,只是为了给公司过一笔账,我占49%的投资股份。但最后我并没有真的投钱进去,所以等同于我是做了虚假注资,需要履行偿还所有债权人5880万元的义务。
六年前我才16岁,不可能去参与这种注资,明显是别人代签。
等我们找到了文件,发现笔迹是爸爸的。当时他忙于工作,这份协议是辰康副总也就是我叔叔给他的,他签了字,叫叔叔去注资,只是为了给公司过一笔账。叔叔觉得既然只是过账,就不用转那么大一笔金额,所以没有真的去办。
结果,这么遥远的一份文件被爸爸最大的民营债权人找出来了,并以此起诉我,要挟爸爸最先偿还他们的债务。
中国民营企业都有债权人,债权人大部分都是国家。这是政府为了发展经济给企业家们的福利。这家公司曾经也是国营企业,但前些年转为私营企业了,资金链断裂,所以用尽一切手腕去逼人还债。
前几年家里公司的境况一直不好,直到这两年才稍有好转。然而苗子还没长出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来收割,当然收割不出什么东西。
如果我想摆脱这5880万的债务,要么起诉工商局,要么起诉爸爸。
我当然不能选择后者,就跟家里人去起诉了工商局。但起诉无效,因为签字时间已经超过了五年。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爸爸暴跳如雷,对这家债权人公司的负责人拍桌子大吼:“我女儿还在上大学!她的人生才刚开始,你们还是不是人?!”
“郝总,我们理解您作为父亲的心情。履行了你们的义务,这事自然就和令千金没有关系了。”
“问题是我要拿得出钱来!现在你把我杀了去卖了也没这么多钱!企业运营、产品变现是需要时间的,你们也不给时间缓和,我怎么还!”
“很简单,把公司债务转为私人就好,用您的房产、车产、个人资产做担保。”
那时候我还没被击垮,坚持认真读书、画画,告诉自己,你可是郝辰的女儿,是有狼性的女子,不可以被这点小事打倒。因为有那种越挫越勇的精神,还开始准备英语专业四级和准精算师的考试。
但才全力备战不到两个月,外公因心肌梗塞去世了。我们老人一向健康长寿,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亲人的葬礼。那天心情太沉痛,以至于记忆也变成了碎片。只记得纸钱在寒冬里与雪花混在一起飞舞,唢呐声里泪痕在脸上被风刮得刺痛,看着自己长大的外公被推入火化炉,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小团白骨,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骨灰并不是一团灰,而是白森森骸骨的碎片。
回家以后,我的双膝痛得不得了,卷起裤脚一看,留了一大片深紫淤青。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外公进火化炉之前,我和妈妈、小姨、舅舅一家人都跪在地上用膝盖前行磕出来的。但当时全家人的心都碎了,我竟没有感觉到一点痛。
外公是最爱妈妈的人。葬礼结束后几天,妈妈对这片国土更加没有了牵挂,很快回到了美国。也是那几天,郑飞扬跟我说,他想跟我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因为我消极成一团烂泥,想扶都扶不上墙。现在家里是最需要我振作的时候,他没法忍受我如此不成熟的样子。
我说,外公去世了,你要我开开心心的?
他说,外公是你妈妈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你不应该把心思放在丧事上,应该多关心一下你爸爸。
我说,我们三观不合,不用暂时分开了,永远分开吧。
他想了想说,ok。
一个月后,他找我求复合。那时候我已经放弃考证了,打打游戏,画画练练手,状态有点飘。也不知怎么的,糊里糊涂地就同意了。
四月初,我在超市买东西,银行卡用不了,打电话去银行问,果然是因为官司被冻结了,里面有八十二万存款——因为我,爸爸签下了用个人资产担保公司债务的不平等条约,但对方出尔反尔了。
我赶紧联系到中学时照顾我的保姆姐姐,跟她说想借她的名字开个户,把自己小金库里的六百万存款全部提成现金,并存了一部分在她的银行卡上。
但那家公司没完。他们让法院寄通知书到了出版我画册的出版社和大学,查封了我所有的稿费和奖学金。
因为这份通知书,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签售被取消了。《画笔尖的灵魂——郝翩翩五年纪念画册》也取消了出版。因为从出版代理人那里听说这些消息,原本打算签我作为首席游戏cg图画家的游戏公司放弃了合作。正在发行中的第三本画册发售渠道从以前的八个变成了一个,还是网络小渠道,地面发行取消。
有很长的几个月里,我每天晚上都浸泡在泪水中睡去的。每天早上起来,眼睛都是肿的。记得有一天早上,我看着镜子里肿成猪头眼泪还不住外流的自己,只对自己说了一句话:郝翩翩,你记住现在有多难受,如果有一天你能度过这一关,你一定一定要比任何时候都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
正在当歌手的闺蜜侯曼轩来看过我,抱着痛哭的我,安慰了我一个晚上。
“爸爸真的很辛苦。他坚持他的商业帝国,我坚持我的艺术之路,我们俩有过很多摩擦,但最后都是相互尊重。我知道,我知道他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没有他,不会有如今的我。如果没有他和妈妈的支撑,我也不可能活得随心所欲,那么早就毫无经济负担地创作。我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哪怕我再赚几千万几个亿,也没法还清他们的养育之恩。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爸爸,到现在我依然很感激他……可是……”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可是曼曼,我的心也很痛。我十多年的努力就这样没了,我的心也很痛。”
侯曼轩眼眶也红了。她抱住我的头,轻轻拍我的背,带着鼻音、哽咽地说:“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如果你爸爸妈妈知道,一定比你还难受。你可是他们的宝贝,一定要坚强起来啊。”
“嗯,嗯。”说完以后,我就抓着她的衣角,大哭起来。
之前,这样的话我只敢跟她说。在爸爸面前,我一直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我知道,爸爸看上去比妈妈强悍,貌似家里的顶梁柱,其实压力是最大的。从前妈妈不开心了,她会说出来,但是爸爸只会向家人展现最无坚不摧的一面。
而现在失去了妻子的支持,他的精神意志也摇摇欲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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