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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刺眼,这是他走进机场时的第一个想法。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这座机场,走下飞机的下一秒他也在脑海里这样对自己说。
哥伦布约翰·格伦机场虽说是「国际机场」,面积却是说不过去得小,机场里没有摆渡车或是轻轨,从一端走向另一端不超过十分钟。他拿着两个大箱子,在脸书上给一个叫威廉·诺里斯的美国男生发消息。那男生在机场外顺利地接到他,而后,他碰到了一个给自己起英文名为孙艾伦,名叫孙艾伦的上海女孩,开始他人生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大学生活。
深冬的天空,在没有下雪的时候很是通透,像是怎样也摸不到的蓝色玻璃,他抬起手来挥舞,就能敲出叮咚脆响似的。
然后一切都更明亮了,当他看到苏瑞拉着行李箱从托运行李处走来。他穿着一件及膝的黑色羽绒服,戴着红白条纹相间的毛织围巾,只带了一个登机箱,一身轻便,就像他曾经离开时那样。
那一瞬间林鹤洋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公园广场上一不小心脱手的轻飘飘的风箏,它总是那么受人瞩目,不受控制地飞向很远的地方,而他就是那个没有抓住绳子让风箏飞走的小孩。
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涌上来,而他站定在原地,那隻风箏竟然朝他飘来。苏瑞那条红色的围巾像一团火,随着他张开双臂给了林鹤洋一个巨大的拥抱,而阴差阳错地,林鹤洋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毛病,他抬起手来——这个动作中溺爱远大于玩笑——摸上苏瑞向四面八方炸开的头发。苏瑞那张即便是二十几岁依旧顶着婴儿肥的脸丝毫没有给他这个行为起到什么阻碍作用。
更糟的是,苏瑞好像很配合他似的,头顶的角度与他的手掌如此地契合。然后他抬起头来,眼神仰视着他,懒散的语气好像在撒娇——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正常的姿态但林鹤洋就是这样认为的,相当确定、杜绝反驳——「有好好学习吗?」
林鹤洋白眼翻到天上去,「学个鬼,你在这里的两週我已经安排好了,咱们玩个够啦——」
当然,即便是只活了二十年的林鹤洋也应该知道,人生总是事与愿违。平安夜前一天清早收到二姐的短信时苏瑞刚在他的房间住了两天,他们还没开始他们的环俄亥俄州road-trip计画,苏瑞连床垫还没焐热就被他撞开门从床上拽起来。即便是林鹤洋也知道他这种操作太超过了但他顾不上这么多,因为如果他二姐没有故意整蛊他的话,他需要在两小时之后到达哥伦布国际机场接他那从多伦多前来的亲爱的二姐,而第二天要做好准备迎接他那从温哥华前来的一大家子,包括他的父母、祖父母还有大姐。
「是你说的你寒假要呆在哥伦布好好学习啊?」
「那你们也不能完全不告诉我就过来吧?!」
「我们想给你个惊喜嘛。老爸总念叨着想到你们学校看看,看看他的宝贝儿子的唸书环境怎么样——话说回来,我们又没有麻烦你什么!你也说了寒假你舍友不在,老爸在downtown订了酒店,又没要求你全程陪玩……」
是是、总之他怎么都是理亏,好像突袭来的六口人都跟他毫无关係似的。
二十分鐘后蓬头垢面的苏瑞被他拉上车,他们在机场高速上飞驰而过,发动机的嗡鸣之间他怒吼道,「为什么你出门的速度像个女高中生啊?!」苏瑞说女高中生也可以五分鐘就出门,你这样太性别歧视了吧——
「那你他妈的连女高中生都不如!」
你这么暴躁干嘛?
——对啊,他这么暴躁干嘛?
当然,拋去他的一大家人,包括他那德高望重亲切和蔼的父亲,和他那唯唯诺诺过于依赖自己的母亲,还有他那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养尊处优经不得一点风雨的祖父母马上就要来哥伦布然后发现他正偷偷和某个男的准备计划一场公路旅行之外……
是的,林鹤洋认定,自己差不多就是要被公开处刑的程度了。
二姐这个学期在多伦多找到一份实习,一直在那边住了四个多月。从多伦多坐飞机到哥伦布只要三个小时不到,前往机场的路上他们不停地争论着。他打算让苏瑞假装他那个旅行计划泡汤寒假呆在哥伦布的倒霉舍友,而苏瑞却不打算隐瞒任何事。
「一个谎言被讲出来之后,就要用无数谎言去弥补。」那年长的人说道,「再说了,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我是你什么人吗?」
林鹤洋被问住了。
「呃、你是……」他磕绊着说,「或者说你起码、你不是……」
「你看,连你自己都说不出什么。」苏瑞恶狠狠地回答,「你担心你家里人会怀疑什么?」
「我原来跟我二姐提到过你,和艾伦、威廉他们一起,虽然讲的都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二姐很了解我,她很敏感、对这种事……」他说,「我小时候对同桌的女孩动心那么一秒,她都能察觉出来。」
「你对我动心超过一秒了吗?」
车厢里安静得就剩下发动机还在马不停蹄地转动着。窗外乾枯的树飞快倒退进身后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中。天空垂下来,好像蓝白相间的幕布,落在棕色的泥土和鳞次櫛比忽高忽矮的房子上……
「我对你——」
林鹤洋的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他很想破罐破摔地对那双无形的手说『你快掐死我吧』。
「超过了。」
最终他回答。
早就超过了,超出了很多很多倍、超出的倍数他很多年都数不完。
事实证明,林鹤洋对于他二姐到底有多了解他这件事情上,判断得完全准确。之后的几年里,林鹤洋换了手机号,在所有社交渠道上删掉了苏瑞,甚至註销了他的脸书帐号。大学三年级那年他申请转校去了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于是顺应了父亲的要求,在短暂的人逃离之后正式回归了他任由父亲指点迷津的人生。那些年他总是质问自己,究竟是怎样接受这一切的?仅仅是十年前,即将成年的他还迫不及待地想衝巢而出。他才不会低头。他成功考取了一个优秀的大学——虽然申请时二姐全程为他保驾护航,他在这边唸书的生活状态也不错——虽然这归因于父亲源源不断打到他银行账户里的钞票,他甚至拥有很多中国学生梦寐以求的实习机会——虽然这也是得益于他定居纽约的大伯。于是,等到他大学毕业,真正走入职场之后,他终于不再为自己辩解。
苏瑞说得完全正确,他想。和年少时不同,此刻他不再试图辩驳什么。他就是这样一个寄生在父权之下的虫子,是个烂人,是个离开家庭就无法生存的蠢货。那也是他完成了自洽的时刻。他不再试图去联系苏瑞,甚至是孙艾伦或是威廉·诺里斯。他不需要也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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