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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经历几多光景,庭院内却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里里外外的种种变化让银杏茫然,然后,渐变冷酷固执,银杏只想继续长高,高过这个城市的方塔,这样或者就可以望到长琴了。
终于有一天,翁府的沉寂被打破,来了数十个劳工,一天时间,翁府变得纤尘不染,鎏金溢彩。
第二天,长队的马车缓缓进人这条街,前面的官差举着'回避''肃静'的木牌鸣锣开道,在翁府前停下,就看到仆人从车上扶下长须飘飘的翁老爷,他朝侍立于旁的知县大人微微颔首,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看门匾,良久,才说了一句话:30年啦!!
那天夜里府内张灯结彩,官宦商贾.文人雅士云集,桄筹交错,热闹非凡,醉了岂止八九个,才知翁老爷在京做了大官,现虽告老还乡,还是少不了拍马迎合之人。
三更过后,客早散尽,老爷披了件大衣踱到银杏面前,长立良久。
银杏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不开心,银杏也不开心,因为银杏没看到长琴。
那天夜里老爷房中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客厅换了幅中堂:“三十载任浮华,六十岁知沉寂”,横批是“避过”。是老爷的笔迹,“纵横跌宕”豪放却内敛,别人永远学不来的。
翁府又恢复了三十年前的景象,银杏却再无法习惯这样的繁华。老爷竟然和银杏一样,郁郁寡欢,时不时默默在我面前,一年后,老爷病倒了。
夏末的黄昏,整个虞山被绚丽的云彩笼罩,太美。山就显得特别深邃;有微风拂过,伴蝉声隐约起伏,让银杏的心极不安,这样的不安是银杏三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
街那头急急驶来两部马车,直奔翁府,从车上匆匆下来的少妇使我有亲近感,一行人进府后少妇被丫鬟引到老爷房前,良久没动静。银杏隐约明白了,她就是长琴,这种隐约加上银杏三十年的等待,让银杏空空的心又被填满了……。
第二天清晨,长琴在丫鬟的陪伴下,走过曲折的长廊,轻挪小步,在银杏面前站定:这就是“避过”?她自语。而银杏惊异于她的美丽,无法言语。长发微挽,眉若游鱼,目未动自流转,鼻小挺拔,唇朱欲滴,绯颊含春,臂嫩如凝在袍下似露非露,成熟而不失童真。长琴啊长琴,你竟然也知道银杏,那我这三十年的等待,又能算什么?
长琴在的日子,银杏是最快乐的,每天她都要来看看银杏,偶尔会抚摩银杏粗糙的身体。但是在她大大的眼睛里,银杏明明看到了不快乐,永远隐藏着不易被人发现的忧郁。傍晚,她还会搬来椅子,和丫鬟在树下下棋;有时,一个人对我说着她的心事,原来,十多年前,老爷就把她许配给了新科进士,现在她的相公在沧州任知府,公事繁忙,并且另有新欢;而她在一次踏青时爱上了一个叫“青山”的书生,这爱在她心里,让她欢喜让她忧……我始终酸酸地沉默着,因为银杏只是棵树,虽然银杏知道“避过”和长琴之间冥冥中有关联,虽然银杏多么希望长琴一直在翁府,因为银杏是树,从1671年5月25那天起,银杏在这里没动过。
注定是个迷乱的深夜,长琴摇摇晃晃到银杏面前,她明显醉了,可她还是举起手中的瓶灌着,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好象提到了“青山”。当她把酒倒在银杏根上时,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酒的味道,猛烈而炽热,灼痛了银杏的每根纤维,随之而来的是兴奋和快乐,银杏不由的想飘起来,想离开银杏伫立了三十年的地方。这时长琴扑到了银杏的身上,她的嘴唇出奇不意地印过来,银杏没法回避;她的舌头滑过银杏平整的树干,似乎有什么纠缠隐藏在其中,如潮;银杏想回应,可银杏只有一种僵直的姿势,银杏觉出了狂乱的激情,在这行将毁灭的夏夜发泄。
夜深,银杏也觉出了长琴的疲惫,银杏不明白她复杂的情感,并且最后,她狠狠地咬下一块树皮,一丝极微的疼痛侵人树心,再一口,又一口……直到有液体流出,是她的血,又甜又咸又涩,那丝疼痛连绵着游走于银杏的纤维。再后来,她倒在树下,沉沉睡去。整整一晚,银杏身上特殊的气味为她驱赶着昆虫的侵扰。
关于长琴的点滴,银杏都记得特别清楚,第二天清晨,长琴慵懒地靠近银杏,凝视着银杏身上的伤口,和伤口上很淡的血痕,眼中慢慢有怜惜的温柔,伸出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伤口,神情有说不出的落寞。那丝隐约而真实的疼痛,因她的抚摸,随着血丝,又缓缓地流经银杏的纤维,银杏第一次知道了疼痛和快乐可以同时存在。
就在这天中午,老爷撒手了,临去嘱咐,把他埋于虞山北麓,向北可望沧州。哀伤长时间地笼罩着翁府,银杏看不到长琴,银杏知道她的悲痛,银杏希望能为她分担,但银杏只是树,只能无言。
沧州知府来了,有点象药铺的老板,更胖更高点,肚子微突,银杏没看到他脸,只能想象他作为官者的沉着。
8天后的清晨,长琴才又一次走向银杏,面无表情地看着银杏的伤口,银杏却可以看到她心中的哀戚和哀戚外快乐的成份。银杏还是没能懂她的思想,事实上银杏和长琴之间也没有多少来往,银杏对她的了解也甚少,有的只是隐约注定的相通。
银杏看到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张开了双臂,而银杏的臂膀从来都张开着,是银杏永远值得得意的姿势。长琴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银杏。
银杏真实地感觉到了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银杏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努力地体会着,银杏要记住它,因为我是树,因为银杏知道,这样的拥抱,银杏不可能再有……
长琴走了,银杏似乎看到她用眼睛和银杏说了声再见,银杏目送着马车离开,银杏竟能感觉到长琴在车内,频频回望。“长琴,银杏是一棵树,不管你走多远,回过头来,银杏还在这里等你;就算银杏死了,树根还在。”银杏很想说话,但不可能,银杏是树,树心里在想,长琴听到了。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银杏已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固执地慢慢往上长,习惯了默默把思念埋在心底;银杏也习惯了在雨天流泪,习惯了在风中轻轻地笑;银杏习惯了寂寞,更习惯了将痛苦和快乐搅和,还习惯了,那个伤口时时柔软而隐约的疼痛;当然,最习惯的是银杏知道自已是一棵树,一直在翁府大院等待,没离开过半步。
三百年过后,鹅卵石早变成了水泥板路,街道却没有从前的繁华,几乎看不到行人了。三百年来,很多人拥抱过银杏,可顽固的银杏只记得一次;三百年来,银杏尝到了不少酒,可银杏只记得一种酒的味道,是很猛烈的白酒。
三百年来,银杏受到的伤害很多,但是我只记得这一次。这段时间,银杏的记忆一直不停地往复重叠着,银杏有预感,自已快不行了。
2001年夏天,是5月25,午后的太阳热辣辣的懒,街对面一家烟杂店里在放流行歌曲,是阿杜的《坚持到底》,银杏有点迷糊。这时,街那头走来一个女子,长发披肩,黑色的t恤衬得她的皮肤很白,她走的很优雅,手中的蛋糕随着脚步微晃,似曾相识。再近点,细眉大眼,是长琴,虽然她换了衣服改变了形象,虽然300年了,我还是一下认出来了,银杏又紧张了。
银杏长呼,但是没有声音,高跟鞋在水泥板路面上清晰的声音压过了音乐,震撼着银杏的每根错结的根须。经过银杏身边的一瞬,她睥了眼我前面的石碑,银杏知道那碑上是什么:银杏国家一级古树名木树龄300年。人们不知道银杏的确切年纪,除非锯开银杏的身体看银杏的心,可银杏清楚的很,我1671年2月初2出生在虞山,1671年5月25被搬到翁府,到现在银杏足足330岁了。“300年?”银杏听到长琴喃喃,抬头看了下银杏苍老的容颜,微微笑了下,那笑很灿烂,银杏觉出了快乐中的疼痛,可随即,她转过头去,没改变行走的方向。
“长琴------”银杏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嘶声长号,却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此时看到的长琴是小夭。
奇迹出现在银杏的绝望后,长琴突然停下了,缓缓转身,正对着银杏,十米,就十米,她静静地凝望着银杏。渐渐,银杏看到了300年前长琴脸上略带忧郁的神情。
没有风,所以银杏纹丝不动,时间在瞬间停止,远处汽车的喇叭声,近处的音乐……好象在突然之间消失。
“长琴,你知道吗?我思念你有多深?知道吗?1671年5月25我就喜欢你了;知道吗?1701年夏天我发觉,我是爱你的;知道吗?300年前我想说的话:我是一棵树,不管你走多远,回过头来,我还在这里等你,就算我死了,树根还在。”
“长琴,你可曾,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银杏没办法计算和长琴对望的时间,十米,已让银杏觉得很近,很近。
终于,长琴若有所思地走向银杏,仔细地看着银杏,象在回忆什么,然后伸出了她细腻的手,触摸到了银杏的树疮。300年了,这伤口一直没痊愈,现在已经烂到了树心,一被触摸,那疼如丝,很清晰地直达银杏的心。银杏突然流泪了,天没下雨,银杏怎会有泪?但是银杏就是要痛哭,就是忍不住,有泪水喷涌。银杏很奇怪地看着那伤口,那伤口在流血。“避过?”长琴轻轻地说了两个字。银杏的记忆回到从前,那个狂乱的吻,那个真切的拥抱,和那丝痛苦的快乐。
银杏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流,银杏低头看到我的伤口鲜血如瀑,染红了长琴,染红了整条小街,这血又一路狂奔,经过西门大街,直达虞山,染红了半边虞山,和大半个天空。
长琴:你知道吗?我是“银杏”,老爷叫我“避过”,我曾告诉你,我叫“青山”,而你的前世是一株腊梅。
我大叫一声,醒了,对面烟杂店还在放着:前世烟雨里,你眼角的怜惜……
已是黄昏,太阳在山头显得很大,染红了半边天空。原来是梦,怪不得,天不下雨我会有泪流,怪不得我的伤口会流血,怪不得,300年后我还可以看到长琴。
梦里有太多的景象和人物,那是我在今世都想不起的景物和人。
梦里我也不知我是谁,依稀记得这可能是我前生沒去过的那座山,前世的姐姐和朋友们都还在那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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