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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客的仆役一看到相思那装束,便知道是传唤献艺的教坊女,脸上的神情马上变得不像原先那样恭敬赔笑,懒洋洋的上前问了几句,便又叫来小厮,让他带着相思进府等候。
孙府乃是先帝御赐,雕梁画栋,厅堂深邃,一草一石,极尽精巧。相思一路入内,时不时可见贵客往来,她始终低眉垂首,怀抱琵琶默默前行。也不知绕过了多少游廊院落,小厮将她领到了一处僻静小院,叫她在此等候,时间到了自然会有人来唤。
交待过后,小厮随即匆匆离去,将相思留在了院中小屋。没过多久,又有其他仆役领来了数名盛装打扮的女子,都是教坊的乐妓。这几人应该都是久居京师的熟人,一路携手而来,姐姐妹妹亲热无比,进屋后没说几句又开始数落起管事妈妈斤斤计较,楼内某人争抢了自己的贵客之类。
其中一名翠衣女子心细,看到相思独自坐在一边,便朝众人递了个眼色,袅袅娜娜上前问道:“你就是淡粉楼里新近出名的那个相思?”
相思随即起身回礼:“相思见过诸位姐姐,因见你们欢笑而来,我不便打搅,就没上前自报家门。”
那女子掩唇一笑:“好会说话,文绉绉的倒不像咱们教坊里的人。”
“人家原先可是出身书香门第,千金小姐落了难,这不更惹人怜惜吗?”“你眼红啊,那也编个瞎话,就说你爹生前是江南大才子,你娘是京师第一美人……”
众乐妓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相思抿唇站在窗前,心里不是滋味。
“好了好了,你们别拿她取笑,人家毕竟也是新来京城。”另一名红衫女子细声细语,模样看起来较为温和可亲。相思向她行礼,见其余人还在互开玩笑,便轻言道:“姐姐们在此欢聚,我昨夜睡得不好有些发晕,先到外边静下心坐一坐,免得等会儿出丑。”
说罢,便淡然行礼,独自出了房门。
身后的肆意欢笑随即变成了冷哼议论,她只装作没听见,院子里也是待不下去了,便沿着鹅卵石小径走了出去。
*
隔着月洞花门能望见对面幽静宜人,葱茏草木掩映舒展。别致池塘水清潋滟,浮萍点点,临岸白石玲珑错杂,一茎茎深绿浅绿的草叶从石缝间伸出,摇摇颤颤,漾动水面微波。
相思见那景致清幽,便想过去歇息片刻,才走了几步,却望到有两人从池塘对面的曲径往这方向慢慢行来,其一方脸长须,文士打扮,正是邹侍郎邹缙,另一人丰姿胜玉,眉目间天然一派清高倨傲,竟又是提督大人江怀越。
她心里无端一慌,连忙转身回避,可也不敢继续往回走,只得躲在了月洞门后。
所幸那两人边走边谈,行至小池石岸旁便停步观景。相思躲在那里,听他们谈论的都是朝堂之事,对于她而言既陌生又无趣,听着听着倒也消退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
那边邹缙说完了朝堂事务,便旁敲侧击问起了后宫之事:“听闻惠妃因有孕而备受万岁爱护,近日来却疑心深重,又接连撵走了数名宫女,督公常去后宫走动,不知可曾见过惠妃娘娘?”
江怀越心知惠妃怀孕这桩大事早就在朝堂内外引起议论纷纷,万岁年过三十尚未有一子半女,若惠妃生下的是皇子,那极有可能就是未来太子,而她一旦巩固了地位,荣贵妃与他则必定是要被剪除的心头刺。邹缙这般询问,恐怕也是想探知惠妃最近有何举动,而他江怀越又是如何应对。
“近来忙着抓捕散布妖书的乱党,即便进宫也是面见圣上,倒不曾遇到惠妃娘娘。”江怀越唇边浮起微笑,云淡风轻,好似毫不在意,“惠妃若能生下皇子乃举朝幸事,万岁对其多加关爱也是人之常情。我身为西厂提督,如今又兼顾了东厂的事务,自然会不遗余力为万岁分忧。这不是正巧昨日进宫觐见,万岁还关照我留意有没有机灵稳妥的小太监,可供惠妃差遣。”
邹缙一听此话,马上品出其中含义,打着哈哈笑起来:“督公深得万岁信任,由您推荐的必定也是能干之人。”
月洞门后的相思听着这话语,也大概明白其中的机锋,可越是这样,越是对他们这些官场中人的虚假感到可悲。正在此时,似乎又有人来到附近,邹缙随即提高了声音招呼:“正宽!此处幽静,过来叙叙旧如何?”
对方却非但没有走近,还冷言冷语:“免了。兄台如今攀得权贵,平步青云,我与你只怕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各自寻觅休憩处为好。”
邹缙清了清嗓子,似是有些尴尬,但还是不失友好:“此话从何说起?你我都是恩师门生,那么多年的交情岂会因为品级差异而消散?哦,对了,这位就是西缉事厂提督江大人,我曾多次向他说起过你的才学,他也很是钦佩……”
那人却不接话,只报之以不屑的冷哼。邹缙一时不好应答,江怀越平静自若,语声谦和:“久仰鲁大人声名,早就想请邹侍郎为之引见,今日正巧在此遇到,倒也是机缘。”
“机缘?要不是恩师七十大寿,鲁某是决计不会与你们同处一堂的!”鲁正宽话语带刺,江怀越却一改往日骄矜,甚至没露出一点不耐:“鲁大人是对江某有成见?我倒是早几年就拜读过大人的文章,字字珠玑,振聋发聩。若是大人愿意,江某可在万岁面前提及。”
他说这话并无恶意,鲁正宽却恼怒气愤:“鲁某生性执拗,写出来的文章也是泥古不化,怎消得厂公赏读?我虽几起几落,为官之路问心无愧,从不攀附权势,更不需要厂公这样的假意怜惜!”
“正宽,有话好说!厂公也是真心诚意待你,你怎好如此偏激?依我看来,你就是吃了这臭脾气的亏,倘若不然,何至于现在这样仕途坎坷?”
邹缙本意劝和,没想到鲁正宽反唇相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沉浮官场,自问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可是有些人竟连父母恩赐的身体都能肆意毁损,我要是遭遇这般,早就愤懑含羞以死明志。他们却苟且性命,全无惭愧,成日里阴柔谄媚,算计得失!如此即便大权在握,也足以令泉下列祖列宗蒙羞含耻,将来有何面目进入祖坟?!”
此言一出,就连躲在月洞花门后的相思也心头一紧,心想这鲁正宽如此口无遮拦,今日必定要惹祸上身。池塘畔邹缙亦急忙喝止,又向江怀越连连拱手,再三致歉。
出人意料的是,江怀越并未勃然大怒,甚至没有流露一丝愠色。面对横眉冷眼的鲁正宽,他只是默不作声地静立片刻,又低微一笑:“鲁大人果然耿介刚直。他既不愿结交,邹侍郎,你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正宽他就是口无遮拦,一点不顾及他人……”邹缙还在低声解释,鲁正宽已傲然离去,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江怀越背着手往月洞门这边走了几步,似乎也失去了观景兴致,向邹缙道:“寿宴恐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邹侍郎不去正堂看看?”
“那江大人不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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