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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放心吧。”她努力压下了胸口的酸涩,“我会好好的,您也会好好的,二叔也是,咱们一家人都会没事儿的!”
“嗯,你也放心。”宋先生又恢复了那镇定的样子,就仿佛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不过是拂面的清风,“国朝党争,还没有下作到在狱中下黑手弄死人的地步,安心吧,即使是看在七殿下的份上,家里最差也不过发还原籍、看管闲住而已。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竹转念一想,心中也不由为之一宽:父亲是陈珚授业恩师,若是他都谋反,天下难道还有人不反么?这件事粗看狂风暴雨,仔细想想,却不会有什么无法接受的损失。他们家又不是那些贪恋富贵的人家,就是剥夺功名,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又如何?顺天应人,天意如此,那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好像被巨石压着的胸口,稍微松快了一点,宋竹挤出一丝微笑,道,“爹——”
话才刚出口,远处就起了骚动,不过几息功夫,院门梆梆几声巨响,便传来了生人的喊叫声。宋先生面色一变,看了宋竹一眼,道,“戴上盖头!到内室去!”
可仓促之间,在宋先生书房内,又哪里去寻盖头?宋竹知道父亲苦心,慌忙走进内室,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可以遮脸的东西,只好把宋先生一件外袍取来,包住了头脸。
“宋诩何在?奉大理寺卿之命……”脚步声、洪亮的说话声,以及铁链、铁镣的撞击声,很快就传入了室内,宋竹隐隐约约听见父亲镇定的声音正在回话,但却是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刚才短暂的松弛,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被压下的情绪全都反弹回来,现在她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又是说不出的悲伤不舍,藏在里间神思不属,甚至是连外头的动静都无法留心,只是沉浸在了自身那翻涌的情绪乱潮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续数声家具撞地的大响把她给惊醒了过来,宋竹弹身而起时,正见到两个兵士踹门进来,手里还拿了一叠信纸——他们明显是正在查抄父亲的书房了……
她本来就只是罩着父亲的外袍遮盖头脸,刚才心思浮沉,再加上一直无人打扰内室,早已松开手,那外袍已是散开,此时受惊而起,袍身飘然委地,再无遮蔽之能。两个兵士的动作都僵在当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瞠目结舌,竟是连话也说不出口。
“钱三、章十七,做什么呢!”一个兵头也闯了进来,见到宋竹,也是半日说不出话,片刻后方才是神色一变,面上涌起宋竹极为熟悉和反感的神色——这神色和李文叔极有相似之处,往宋竹这边接连走近了几步,方才明显不怀好意地问道,“小娘子,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还不速速通报上来?”
宋竹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他有意轻薄自己,她心头燃起一阵怒火,蹙眉反感地闪开了几步,那兵头面上浮现轻薄笑意,嘻嘻哈哈了几声,竟是又追了几步,仿佛和她追逐嬉戏般,有意纵她跑出外间,猫扑老鼠般逼着宋竹在一片狼藉中躲闪,口中笑问道,“小娘子,何须如此?我问你几句话罢了,你怕什么?”
宋竹已经知道今日此事必然有变,否则王家人不会到现在都一个不见,她只恨自己今日进东京城后就不随身携带匕首防身,现在要找个称手的武器都难,见这人态度可恨,她也不愿回话,只是沉着脸不断躲闪,心里想道,“我若说出身份,只怕他更有借口轻薄我。还是拖一拖,等王家人来了再说。实在不行,我……我拼了一死,也不会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我听说今日来捉的,是天下有名的道学家,从来不肯嫖的,”那兵头倒似乎是一点也不怕有人过来,口中越发不像话了,“难道你是甚么行首、花魁,和他有了私情,这才遮遮掩掩,不肯坏了情郎名——”
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有一物破窗而入,直直击到他头上,把这兵头打得往前一栽,差点没扑到宋竹。不过是顷刻间,两个人一前一后就闯进了屋里,其中一人m眉头倒竖、怒容满面,不是陈珚,却又是谁?
第77章末路
不能不说,前来报信的宋家忠仆确实是个好仆役。从宋谚任职的楚州到东京,路途十分遥远,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赶路的,居然也只是比楚州当地的皇城司慢了那么一天。——再算上消息传递的一些功夫,其实陈珚也就是比宋家早上半日收到消息而已。
“这是摆明了要借刀杀人啊!”饶是他如今在宫中居住许久,已算是城府深沉,但在父母跟前,依然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把官家当三岁小儿戏耍,姜相公这是要发疯么?”
历朝历代,宗室对于朝政,总是没有什么插手余地的,福王本来就是当今官家的堂弟,也没想过要插手朝堂,所思所想,大概也就只是如何自保而已,只有陈珚时常被接进宫中居住以后,福王才开始思忖些更深沉的问题,只是富贵久了,有些事实在也是有心无力,对于如今这变幻莫测的朝政,他早就已经看不懂了,闻言只是茫然附和道,“姜相公不是答应了和萧家的亲事么?官家的心意,都已经那样明显了,难道他还要抱着景王家的那位不放,想方设法地和你做对不成?”
福王妃看了丈夫一眼,无声地出了一口气,这才回头对陈珚说道,“七哥,你且先别急,事出反常必有妖,静下心来想想,这古怪,是出在什么地方。”
对于李世谋反的案子,陈珚原来也不是很关注,毕竟他们家是绝对安全的那一批人,而且因为李世胡言乱语,拿贤明太子去世说事,他心中也恨不能把此人千刀万剐,更是乐见官家借着办这个案子的机会,扫一扫士林间本就不该出现的一些言论。直到收到消息为止,他都没有多打探过谋反案的消息,只是一心读书,听了母亲的说话,这才按下性子,皱眉沉思了一会,“大理寺卿安朗,的确是南党中坚……难道他是想要自立门户,把姜相公从南党赤帜的位置上赶下去不成?”
他的面色,微微一变:“看来,南党还是把我视为宋学门人,为萧家和姜相公说亲之举,没有收效不说,倒是反过来连累了姜相公。”
道统之争,犹如两国交战,不到一方国破,战争是不会终止的,南党既然不相信陈珚会就此疏远宋学,又难以改变官家立陈珚为嗣的决定,便只好换个方式来确保自己的胜利了。只要借着谋反案沉重打击宋学的势力,甚至于是把宋学门人全都赶出朝廷、流放偏远,那么数十年后,即使陈珚继位,面对已经根深叶茂的南党,和沉寂多年,势力残余无几,赤帜、领袖,可能都已凋零的宋学,选择哪门学问作为道统,也不可能是完全凭自己的高兴。
至于姜相公,在接受萧家提亲,把女儿说给萧家的那一日起,在立嗣上就不可能再坚定反对陈珚,只是不论是官家还是陈珚,都以为这么做能让南党安心,可没想到直接结果却是南党把姜相公给排挤出去了,安朗直接就疯狂拉扯、构陷宋学的重要人物,直接就要绝了宋学日后和他们争夺道统的可能。
这手段卑鄙不卑鄙,其实陈珚并不关心,他一开始只是想不通南党的用意而已,如今有了眉目,越想就越是靠谱,心里的忧虑反而放下了一些,“构陷手段如此卑劣,和姨丈分说一番也就是了。安朗丧心病狂,自以为这般就能取代姜相公的地位,真是可叹可笑,待我回宫以后,此事不日可平。”
他今日是每月出宫探亲的时日,所以才会回到福王府。
福王妃有些欲言又止,倒是福王在揣摩上意上一直是很用心的,此时便问道,“官家心中,还是希望你能在两党间不偏不倚的——”
“话虽如此,但宋宁叔毕竟是先生的亲弟,又是因党争蒙冤,”陈珚胸有成竹地道,“安朗以谋反案为枪,做得如此肆无忌惮,把姨丈当成什么了?我对姨丈澄清一番,料也无妨。”
他这话也有道理,福王点头不语,福王妃似乎还有些忧虑,但也没多说什么。一家人便不提此事,只是说些家中琐事而已。谁知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门外忽然来人报信,“大理寺又遣人外出,竟是直入了小王龙图的御赐宅邸!”
东京城没有宵禁,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各家各户都派了眼线在大理寺办案的衙门外盯梢,福王府自然也不例外——也都知道王家和陈珚的关系,因此一有了动静,就立刻回来报给主子们知道。
王家现在合家不在京里,结合宋谚被捕的消息,这大理寺把矛头指向谁,是不问可知的事情。
福王惊得把手里的杯子都落了地,陈珚一下就蹦起来了,二话不说便要往外奔去,倒是福王妃还有几分镇定,喝了一声,“你先休去!”
又指示两个侍女将他拦腰抱住,好歹拦了下来,“你此去,是要拦下大理寺的胥吏么?”
这是在官家跟前挂了号的案子,即使陈珚今日是官家亲生皇子,都没有介入的余地,更不说他妾身未明,说到底只是福王府的一个普通世子而已。贸然过去,除了丢脸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哪怕陈珚今日是太子了,大理寺卿一道手令,照样比他的话要管用许多倍——他代表的,是国家法度!
陈珚心里也不是想不明白这一层道理,只是他和宋先生感情不错,到底年纪也还不大,一时血涌上头,只想赶去王家,为宋先生申冤,此时被母亲一拦,也冷静下来,只是终究想去看一看。“娘说得是,我不去了,我去了反倒不好——让胡三叔去吧,有三叔在,他们对先生也能客气一些。明日一早我就回宫,先生在诏狱里过不得几夜的。”
福王妃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看着和大人一般了,怎么还这么糊涂……非独你不能去,胡教头也不能去!”
陈珚心里一个咯噔,他愕然地望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也是一样吃惊的父亲,想要问个究竟,但又觉得答案隐隐约约就在心头,只是刚才太着急了没有想到。
“宋宁叔是楚州知州,地方上的牧民大臣,就是大理寺卿,也没有一言一语,就能让胥吏远赴千里前去捉拿的。”福王妃倒也没让他糊涂太久,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安朗没奉旨,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个大锤子,一下下都锤在陈珚心上,就仿佛暮鼓晨钟一般发人深省,陈珚心头的一层窗户纸,仿佛被人戳破了一般,无数的话语流了出来:“去楚州拿宁叔先生的人还没回来,他就遣人去捉老师——老师从来也不和和尚道士往来,同宗亲更是毫无瓜葛,安朗能构陷出什么样的证据?只能拿先生是宁叔先生兄长的由头来说事。可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仅凭这点,他不可能差使动大理寺来捉拿先生……他肯定是奉了旨的!”
“为什么是今日?为什么是我刚出宫探亲的这天来捉拿先生?官家这是不愿我为先生说话啊……他这几天不想见我!此事看似是安朗搞风搞雨,其实没有官家的首肯和支持,他哪里闹腾得出这么大的动静?”
“可官家……官家为什么要支持安朗呢?啊,我明白了,安朗此举,意在排挤姜相公,争夺南党领袖的位置,南党内部分裂,也是‘异论相搅’,这比扶持宋学要好的多了,毕竟官家还是想要南党的变法几策继续实行,而南党不论哪个派别得势,都会继续推行变法。官家……已经不需要宋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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