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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周洪源虽不甚聪颖,但却是个纯孝之人,又练得一身好武艺,闻得此言,立马当先:“儿愿为父亲冲锋陷阵,取那竖子头颅。”
周鸣锋望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儿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勒令左右道:“为少将军除甲。”左右皆是周家的宿将,如今都知道将军的这番话的意思了,得令后一拥而上,卸了周洪源身上的铠甲。
见儿子已是一身布衣,周鸣锋又唤了一个老马奴道:“柏叔,一会儿你便带着洪源出营,扮作平民,假装入朱雀桁避难吧。待大局定了,你们再做算计。吾儿便托付于你了。”
名唤柏叔的老者叩拜道:“老奴家里人世代受周家恩惠,必会将少将军照看妥当。”
周鸣锋目光已微微湿润,仍然坚定道:“去罢。”随后,便翻身上马,领众将出营。周洪源仍是不依,抱住父亲的马镫央求。周鸣锋叹了一口气,狠命一踢马肚子,带着所有亲将便往东边去了。
此时,周鸣锋越来越觉得没有与太子联姻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他的长子虽也是自己一路带着,但相比于生于荆棘之丛,长于猛虎之侧的太子来说,还是太过单纯。即便联姻成功,周氏贵为戚族,他的孩子也会被太子一个个咬死。如今倒不如自己与太子鱼死网破来的爽快。
他要杀掉太子,这已不仅仅是整个战场决定胜败的因素。这样一个蛰伏在世家眼皮底下,安静盘卧数十年的猛兽,实在太过危险。若待猛兽苏醒,那它一旦嘶吼,便会为整个世族敲响丧钟。
周鸣锋策马疾奔,一行人绕过廷尉诏狱,直奔从诏狱到武库的必经之路。然而还未来得及设伏,四面忽然被一片手执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只见太子元澈徐徐从火光之中走出。他身形高大颀长,手执长槊,玄甲玄铠,披风如飞瀑流垂,其丰神俊逸,恰如玉山上行,当者辟易,恍若天神降临。
“周都督体中如何?别来无恙?”那声音深沉如仲夏雷殷,仿佛来自天宙。
一个时辰之前,元澈便携老吴王及数支卫队前往诏狱,同时命一队亲信驾车前往武库取得盔甲兵器。最后两方于此地汇合,吴国与魏国旧将得以装备,而用时却比元澈自己带人折返武库快了一半。但为保证自己对这些吴人有绝对的掌控力,在廷尉诏狱时,元澈便把征发的将领人数压在了可控范围内。与此同时,设斥候往返于本部与关押宗室的箭楼,若有差池,那么箭楼内所有的陆氏宗族会被悉数杀掉。
周鸣锋深知自己中计,但想到长子有机会逃脱,亦颇感欣慰,心中也有了奋死一搏的觉悟,因笑骂道:“黄口小儿,你杀我魏国良将,不容世族,实乃自取灭亡。待老夫取你首级来!”
此时陆振策马上前自荐道:“殿下,此等寇贼交予我等便是。”先前,元澈从诏狱中挑选了诸多吴人旧将,此时皆披甲执戈,大有一战之力。而陆振于此时自荐,则是当场表态站队,同时也是为了保得宗族平安。
还未等元澈发话,周鸣锋反而笑道:“老贼,那黄口小儿怎舍得让你上阵。你若出了差池,他可找谁去拜高堂呢?”又骂道,“听闻你女儿同日与这小子形影不离。只怕你不日便可含饴弄孙了!”
话音刚落,只见元澈早已策马挺出。黑马急奔宛如紫电,他右手持马槊,左手却已从马僮手中拿了一杆长度与步下枪一样的投枪。周鸣锋部将皆骁勇善战,见此情形,迅速为主将掠阵。周鸣锋横枪立马,毫不怯懦,亦有大将雄风。
明亮的火光之下,元澈的影子被拉得狭长,在距离对方二十步之距时,猛地用左手将投枪掷出。原本左手执物就不易被察觉,这是元澈常年苦习的一样本领,更何况这一枪力道十足,周鸣锋右侧的两名为他掠阵的士兵,立刻被一枪贯穿咽喉。
周鸣锋阵脚虽然未乱,但阵中已有人发出惊呼。只见元澈的马速愈来愈快,手中的马槊完全无任何多余的动作,而是全神贯注,直接突刺。周鸣锋横枪于头顶,硬吃了一槊,刚刚收手准备回身反刺。元澈却将那马槊迅速抽回后,反手一掠,周鸣锋的头颅应声滚在地上。望着脖腔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其余人几乎一瞬间丧失了斗志。随着元澈策马陷阵,周鸣锋部众已全线溃败,死伤甚众。
由于元澈冲出来实在太过突然,几名副将与其他士兵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将残局收拾了干净。
解决掉最后一名叛军,冯让不由得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心中仍是纳闷,以前殿下可都是极稳的,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周鸣锋被斩杀,建邺城内的残余势力也被清洗干净。随着元澈出现在北城墙前线,周鸣锋的头颅悬于城下,守军士气再度盖过了叛军的气焰,而周、蒋两家与皇权也再无和解的可能。
待第一波攻势被瓦解后,周鸣镝鸣金收兵,元澈也回到大营中修整。周恢为他一一除去沾满血污的甲胄、护手以及披风,在进行简单的洗沐之后,重新为他奉上新衣以及御寒用的氅衣。
换过新衣的太子闭目躺在榻上,微湿的发丝划过眉骨,贴至颚骨,如同工笔,将俊美的面颊勾勒地更加清晰。见太子已十分疲累,周恢默默地将手中那件氅衣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熄灭了房间内的烛火,躬身退去。
夜华流照,银色的月光化作一片斑斓温柔地洒在了元澈的身上。他的右手摩挲着氅衣上微微凸起的绣纹,将半张脸深深埋进了柔软的织料。浓郁至极的白檀香,还有淡淡的苏和香、沉香、麝香与甲香,最后是一缕难以察觉的龙脑香,繁复如此,纠缠如此,一如他看向她的眼神。这是她临行前为他熏制的最后一件衣物,他不知道,在香气消失殆尽之前,她是否会从南方归来。若归来,又是以怎样的身份归来。
第45章谈判
闻得兄长死讯,周鸣镝率军连攻三日,折损近万人,建邺城仍未有丝毫缺口。作为守城一方,元澈与南人的联军在人员上折损不多,但在守城器械及箭矢上损耗极大。且城门已经过两次战争,修补亦未及时。因此,若敌军仍是强攻,城破指日可待。而对于周鸣镝来说,是有这样的资本的。如今北方蒋、周极其姻亲世族皆有援军赶到,前线人员数量只增不减。
战况到了第五日才有所转机,崔惟仁已说服京口等地守将摒弃蒋弘济,京口原守将已在港口集结旧部,准备于水路拦截敌人。另外,崔谅部也向朝廷请命东援,但朝廷回复迟迟不到,崔谅多少猜出蒋、周两家也动用了朝中的力量,从中搅局,因此未等诏令,便已派先锋军顺江水而下。只是冬季江水水位较浅,水速较慢,抵达尚需时日。
元澈独立在建邺恢弘的门楼上,傍晚的江面,夕阳斜照,雁骋霞辉,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他知道身后的南方亦是飞舻载卒,竟水浮川,铁马银鞍,陵山跨谷。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姿容清冶、明肌胜雪的她,兰衣蕙带,璧马红颜。那些追随她的,臣服她的,终究将与她一道,走向他身后那条最为脆弱,最为致命的道路。他等待她的笑貌含春,亦等待她的穷图匕现。
但元澈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是一场谈判。
正月元宵过后,蒋、周叛军联军攻破建邺西城门。崔谅因地缘离荆楚太近,亦有借道楚国被背刺的隐忧,因此援军不过两万人。到达建邺航段,便开始抵抗剩余叛军南下,分割战场。而王氏亦秉持着口头承诺,隔空喊话的一贯姿态,只在物流上不再为兖、豫输血,部曲逼近蒋氏本家,给予压力。这导致元澈所面临的是背水一战,输无可输的五万叛军,气焰极其嚣张。
西门既失,元澈亲率众人死守内城的翁城门。此时元澈本部已折损近一半,南方世族亦损失惨重。夜晚攻势退去,元澈在前线城墙上巡视。士兵们将伤残病弱抬走医治,清理出还能用的盔甲武器和攻防器械。此时冯让匆匆赶来,对元澈道:“建邺东南发现一只由南人组成的军队,大约两万人,以会稽陆氏为旗号,如今已经兵临城下了。他们的首领……也就是郡主,想和殿下谈一谈。”
“怎么?不是申请入城吗?”元澈的语气中透露着极大的不满。放走陆昭南归会稽之后,他想过,若是最坏的情况,她会以何种姿态出现。他情愿她带着国仇家恨与一腔怒火归来,也不愿面对谈判这种冷静而克制的态度。前者他可以猜测他们之间的情谊的重要性仅次于家国天下,而后者他只能承认,他们之间的情谊的的确确不如利益。
元澈最终答应了。
谈判的地点选在了秦淮河上一座老旧的船坞之中。几只陋船被拴在渡口处,如枯叶一般浮浮沉沉,一轮明月挑上夜空。月光由河面一路普照于岸边的柳树与芦苇,却最终无力照亮船坞中安静的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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