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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徐直忽地蒙住双眼,手缝里依稀有泪水流下,刘仁树叹了一声忍不住解释道:“那位北条夫人似是嫁给什么王公之类的大人物当妾室,大人若是不留下看顾一二,那位小公子在后宅里头只怕立时就会丧命!”
徐直早已过了悲春伤秋的日子,闻言心里只是一哂。
当他和母亲为下顿饭在哪里时时发愁时,他的生父在陪在另一个孩子身边嘘寒问暖。好容易挣扎活下来时,这人又出来轻易地毁去一切。在被初次带到赤屿岛时,他愤恨得一度急切地想杀死这人,即便那是他名义上的生身父亲!
刘仁树苦笑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脚趾,“北条夫人生下的儿子就是怀良亲王,天姿聪颖能力卓绝,十八岁成人时已经被醍醐天皇封为征西大将军。他年纪轻野心勃勃,除了招收幕僚还建立起专门的征西府外,还跟大人说想派几个人潜入中土当内应,以日后图谋大事。”
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面前之人,仿佛也觉得自己话里的残忍,“大人当时就说这件事无须担心,他手里已有绝佳人选。那时我已经听得懂一些日本话,心里还在想不知哪几人运气不好,要去干这般危险之事?”
徐直呵呵一声冷笑,难怪自己后来会被带到赤屿岛,难怪要去学那些杂七杂八莫名其妙的东西,难怪在老船主的眼里,会时常流露出怜惜的神色,想来象徐有道那般对亲子冷血之人世所罕见吧!长久以来横亘心中的块垒突然消去,徐直笑得几乎流出泪来。
原来,自己象傀儡一样来来去去尽皆受人操纵跌宕半辈子的人生,竟然是遥远彼岸少年的一时起意。
168.第一六八章杀父
这间屋子是挨着山墙搭建的,外头日头一偏西屋里光线便差了。因为地面终年阴暗潮湿,屋子里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烂味道。
徐直也不让人掌灯,坐在一副旧圈椅中自嘲一笑,颇有些意兴阑珊,“那人不是精明强干事事料有先机吗,最后又怎么死得那般仓促,听说中土的人想过去吊唁都来不及?”虽然已经下决心不在纠结过往,心中却仍旧介怀,于是连声尊称也略了。
刘仁树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大人因为日日筹谋太过劳心劳力,身子后来渐渐就有些不好,顿顿都不能落汤药。在中土停留的时日就短了,即便是住也只是在赤屿岛浅浅盘垣十天半月,会会旧友看看帐簿,在日本国那边住的倒是长久些。”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气,“有一回小宴,一大家子坐在樱树下赏花。天空碧蓝得不像真的,粉色樱瓣象雪一样堆及脚脖子,有女伎举着扇子在屏风前跳舞唱曲,有孩子在远处嬉闹。事前看不出一点征兆,大人不知为何事突然间就与怀良亲王吵了起来。”
彼时的刘仁树不过是个稍许体面的长随,想起昔情景犹是心存余悸双目大睁满脸骇然,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他们两人的话速又快口音又重,我在廊下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大人一头栽倒在地上,面色青黑手足抽搐显见是中毒了,我骇得全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就看见怀良亲王猛地扑过来,拔起腰间匕首一刀就捅进大人的心口。”
是什么样彻骨的仇恨,让人中毒后还要在心口上狠狠补上一刀才罢休?
徐直皱了眉头未发一语,对那素未谋面的人心生忌惮,胸口处非常奇异地却未感到如何难过。还有闲暇玩味地猜想,原来父亲竟是死于凶丧,难怪岛上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不知道那位怀良亲王杀了一手带大自己的亲舅舅,晚上睡觉时有没有做恶梦?
刘仁树却是一脸沮丧,“大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去了,连个说法也没有。我们这些中土过来的随从被赶到一起关了起来,一天到晚只有两个野菜饭团吊命。大家都以为要命丧他乡整日惶恐不安,最后不知为什么怀良亲王倒是没要我们的性命。”
面相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刘仁树说到这里泪涕横流唏嘘不已,“我稀里糊涂地回到赤屿岛,就听说老船主也病逝了,新上任的大当家手下自有亲信心腹。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在家乡早就销了身份文牒是个死人。走又无法走,留也无法留,这天下之大竟无一处是我家。于是只得留在岛上胡乱混口饭吃,一晃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徐直想起那段混乱的日子,老船主躺在昏暗的塌上大口大口地吐血,那种令人作呕的腥气混杂了草药的味道,时时在鼻端萦绕。
老船主先时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寒,不过旬月最后竟送了性命。这其间太过诡异仓促,徐直当时不是没有过疑怀,奈他人小位卑根本就无人听他的。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是否还有不可现于人前的苟且?他头眼一阵晕眩险些没有站稳,那些昔日熟识的笑脸尽皆变得狰狞。
至亲之间刀钺相见,不过是因为还另有比亲情更多更厚的利益可图,放眼四海比比皆是!
手掌抓住圈椅扶手,徐直的手背暴起眼可见的青筋,心头一阵莫名悲凉。屋外光线倏地偏移,于是只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象座荒岭坟山一样黯然。远处传来岛上兵丁的换防声,嬉笑跺脚打闹阵阵,刘仁树畏缩着身子却是大气都不敢出。
徐直平复心情后忽地想一事,拄腮好奇问道:“那人无官无职,甚至不是中土之人,你作甚一口一个大人称呼于他?”
刘仁树一楞,木着脸呆呆答道:“戏台子上那些个乡民就是这般称呼的,大人也从未多说过什么,我第一次这样唤他时,他的神情好似极喜欢,几个贴身服侍他的人就一直这样称呼下来了。前后跟了他将近十年的人,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下我一个,大人对底下人倒是极好的!”
徐直心里隐约冒出一丝嫉妒,更多的却是滑稽莫名。这么一个呆头楞脑之人也感念那人的好,那人对亲子却是毫不留情的一味掠夺和遗弃,真真是可笑至极。那背后支使刘仁树给自己讲这段掌故之人,难不成还指望自己身上这层薄薄的人子身份,满腔仇恨地去报这桩杀父之仇不成?
心内便油生了厌弃,再不想多看一眼地上之人,“你且回去想好要在哪处落脚,我会尽快送你回中土,以后好生过日子莫要再踏足海上了!”
刘仁树半歪在地上,终于可以返回心心念念的故土了,可是心头却有些茫然空乏,这半辈子马马虎虎地过去了,手心里除了厚厚一层老茧,竟似什么也没留下。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只觉心里委屈徬徨,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匍地呜咽起来。
出了门,徐直背了手看远处仿佛静止的海天一色。
靛青的色彩大片地晕散开来,雪白的鸥雀在海面上咿呀嘶鸣,间或展开翎羽自在地翱翔在天际,平白生出几许寂廖。屋里那人的悲呜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哭得直叫人心头发虚。这世上谁不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是一开始时那条道就走岔了,以后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一直等在外头的徐骄挨擦着过来,觑着义父的脸色小心道:“这岛上的人也太过龌龊,连人家的杀父之仇也能拿来生事,好在义父慧眼如炬识破奸人诡计……”
徐直的些许愁绪让这小子的耍宝给逗乐了,笑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我看来,那是上位者用来骗人的。君即不仁我如何忠,父即不慈我又何来孝,更何况抛下身家性命为他复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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